老屋
太爷爷的老屋要被推倒了。
我的太爷爷，近百岁老人，他的老屋因为建设马路的需求，更因为没有地产证明，正月十六就要被推倒了。
本来，在村里造一条更好的，能直接接到大路上的水泥路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，我爷爷的超市从此就面向了大马路、村里也有了更加便捷的交通方式。不过，当我迈进太爷爷阴暗的小房子，感受着难以忍受的凉气，看着这位老人蹒跚的脚步，我才能理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的背后，发展的牺牲。
太爷爷是一个基督教信徒，他的爷爷是一位道士，我爷爷信佛，所以我和各种信仰多少有点缘分。太爷爷是个传奇的人，自己一砖一瓦，一分一毛把钱凑起来在村子西边建了一座教堂，却不认为自己是个传教士。小时候，我听不太懂老家话，现在回忆起来，太爷爷在我的玩具车边，对我叨念到的并不是一般爷爷会说的“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”，而是“耶稣祝福你，耶稣保佑你。”难怪，奶奶每次都要问问我太爷爷说了什么。她是信佛教的，和基督教不对付。后来，我听得懂老家话了，太爷爷就很少说和宗教有关的话题了，他知道我不会在意，也知道这种东西只是他作为老年人的一种念想。太奶奶走了，他屋子里的基督教日历早已泛黄，边角有了破损，他还在为我祈祷吗？
屋外阳光普照，穿着风衣的我甚至热得想要脱掉衣服，闲来无事，我决定去和太爷爷说说话。一进门，铺面而来的是老年人身上腐朽的气息和太爷爷用膳后菜肴的味道。入口右手边，太奶奶曾经躺过的病床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，只有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合照挂在墙头，对着镜头无声地微笑。
“太爷爷！”操着并不熟悉地方言，我刻意提高了音量。太爷爷耳朵背了，所以我没有敲门，但我又不希望过高的音量吓到这位老人。
太爷爷在炉灶边的身姿慢慢地转了过来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认出已经是长发的我。
“谁啊？”
“我。” 我快步往前走。方言我不太会说，只能希望太爷爷仍能认出我。
他认出来了，但相视无言。
我环顾这间阴暗的房子。两扇小窗户开在北边，没有一丝阳光从屋外透进。阴冷的空气从我的裤管里爬进来，冷得我直哆嗦。太爷爷是怎么在这么冷的环境里生活的呢？还是说他默默地吃着苦，希望我肩上的担子能相应的减少？角落的旧木桌看着仍然很结实，但是在我仔细地审视下，仍然看得出历史的痕迹。桌子抽屉的把手已经不见了，抽屉边角的涂料也被磨成了淡色，桌腿的涂料多有脱落，像斑驳的树干被投上经过树叶遮挡的影。太爷爷的卧室在二楼，有个窄窄的木楼梯连接着一楼湿冷的水泥地板，我没有上去。楼梯对面便是太爷爷的炉灶，炉灶后边的墙上贴着报纸，早已泛黄，那是油污和历史交织的见证品。
可能是见着我尴尬，老人拿起簸箕扫帚，开始打扫起本就很干净的地板，或许是希望能从水泥地的表面扫除残留的浮灰，老人扫得很用力。
“还在杭州读书？”太爷爷没有抬头。
“读完了。”本想接一句“正在转学”，但是不会方言的我默默地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。
“学上完了？”
“是。”
“后面呢？”
“要去美国了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），您放心，我读完就回来。”
“美国好，美国好……那边东西教得好。” 看样子，地板已经很干净了。“坐吧。”
坐在冰凉的藤椅上，我下意识把手塞进了口袋，冷气顺着下肢往上走，我起身把外套垫在椅子上。太爷爷坐在藤椅对面的木板长椅上，左手支撑着放在凳子上的某种编织物上，看着我。
“您身体还好吗？”
“不行了，老了，过得苦。这条腿都迈不了，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一样。”
“这样啊。太爷爷，您多去门外（坐坐），（晒晒）太阳，这儿”，我用手在脚边挥动了一下，“太冷。”
“好。”
老人可能记性不好，又问了我一遍，“还在杭州读书？”
“是。”
“读书好，读书好……好好学习，种地没有用的，一定要学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这屋子这个月要被拆了。”
“这个房子（什么时候）？”
“正月十六。”
“这么快！”
“这房子虽然小，但是厕所也有、厨房也有、柜子也有、床也有……推倒之后都不知道住哪了。XXX家也是，原本这么多房子，现在只剩下两间了。”
“（您怎么办？）” 我没动，盯着太爷爷。
“没有产权，这房子要被推倒。我没有能力，要是我有能力，说不定可以保住这个屋子……”
我好像记性不好，又问了一句，“十六号？”
“十六号。”
我想要走了。“太爷爷，我回家吃饭了。”
“去吧去吧。”
“（太爷爷再见。）” 我挥了挥手。
老人也举起了他的右手。
“太爷爷，我走了。” 我在门边，看不见被墙挡住的老人的身影，便往前走了几步，老人的手仍然举着。
双目对视，无言。我轻轻地拉开了屋门，阳光闪耀在空中，没有一丝云彩，光线把门前的水泥地照得发白，我眯起了眼。转过身，轻轻地合上了门，阻隔了这阴冷的空气。
回到爷爷的超市，爷爷也在扫地。我走到超市后的小角落，回想起太爷爷的嘱托。
“你要好好学习！种地没有用的。好好学习，当官。做个好官，干点好事。坏官别做。”
“你学习很好。你弟弟学习也好。你弟弟学习稍微差点，但你们两学习都好，都好好学。”
“学好了，生活顺心，赚钱轻松，你爷爷奶奶也开心。”
转过身，我上楼去看书。这个角落只剩下我的回忆、憋在心里没能亲自对太爷爷说出口的话，以及几行泪水。